住在摩天大樓頂層的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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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就這樣過了一年又一年，住摩沒有誰覺得一匹馬不該住在摩天大樓的樓頂頂層，都沒有誰覺得和一匹馬做鄰居有什么不光彩的故事，更沒有誰對一匹馬自己掙工資，自己去調換草料，自己養活自己有什么意見。說穿了，是因為人們太忙，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到，摩天大樓的頂層住著一匹馬。
??? 倒是馬每日早上走出電梯時都會納悶：“昨天晚上進了這棟摩天大樓的那些無精打采的人哪里去了呢？”每日傍晚返來時依然免不了要納悶：“明天早上那些衣著鮮明的人為什么不返來呢？”
??? 馬眨巴著它那兩只馬眼，怎么也想不到它每日碰到的其實都是同一撥人。
??? 馬的工作是在兒童樂園拉彩色馬車。馬車上有一個彩條布做的車篷，車篷下面安著一排小椅子，每次可以坐兩個小朋友。馬車上有一塊牌子，寫著；“讓孩子們高興的馬”幾個大字，牌子上還朝天吊著一頂園筒弁冕，小朋友玩得開心了，就把自己省下來的硬幣呀，零費錢什么的扔到大弁冕里，算是對馬的報答。如果你不扔錢也沒干系，馬照樣笑呵呵地拉著你跑。
??? 大家都知道，小朋友們一進了兒童樂園，總是不太安份的，該坐的時候，會站起來東張西望，你讓他們站好吧，他們早就撒開腳丫子，跑得沒影了。馬非常喜歡小朋友，小朋友們也很喜歡馬。每個到兒童樂園來玩的小朋友，可以不坐碰碰車和旋轉木馬，卻非要坐彩色馬車不可。為了小朋友們的安全，馬每次都要等小朋友全坐好啦，才邁開小碎步，沿著林蔭道跑起來。馬非常溫順，它從第一次喊：“小朋友，請坐好！”到第100次喊：“小朋友，請坐好！”聲音都是同樣的大小，不高也不低，聽起來，總是有點像兒童醫院手拿注射器的阿姨在哄小朋友。城里的爸爸媽媽們的脾氣可就沒這么好啦。你聽，如果小朋友們在外面玩瘋了，不記得回家吃飯，從門窗口傳出來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還聽得見白生生的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再不返來，干脆別吃了！”難怪城里的小朋友們在生爸爸媽媽的氣時，會這樣說：“哼，我才不喜歡你們呢！你們對我，趕不上兒童樂園里的馬一半好！”
??? 城里的小朋友當然許多許多，但在馬看來卻只有兩個，這就是一個女孩兒子和一個男孩子。“他們想多坐幾次車，就穿上了不同的衣服，好讓我認不出！我依然一眼就認出來了！”馬得意地對我說。那一天，馬下班后扛著一袋燕門，從我的門前經過，正好碰上下雨，我就讓它到我的家里來躲雨。“你怎么認出來的？”我試探地問。“這很輕易認！”馬用它的長尾巴擦身上的雨點，一邊說，“他們的臉上總是有高興，我一看到他們的高興，就知道我沒認錯！”啊，原來是這樣！一個人高興起來和另一個人高興起來，看上去確實差不多。我原來覺得馬把全城的孩子們簡樸地看作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兒一定搞錯了，現在看來，馬那樣看問題，確實有馬的道理。
??? 過了幾天，馬又扛著一袋燕麥從我家門前經過期，天并沒有下雨，我也沒打算邀請馬出去坐，但馬依然出去了。那一天，馬的那張馬臉拉得特別長。正好那時，林立的高樓縫隙間漏進一縷桔紅的夕陽，落在馬的臉上，我看到它的臉上有兩道長長的淚痕。我搓著雙手，為需不需要去拿我的毛巾給它擦臉而狹隘不安，因為我既不想讓馬太惆悵，又有點舍不得我的新毛巾。過了一會兒，馬開口了：“我弄錯了！我現在知道，這個城里有四個小孩子——一個高興的男孩子和一個高興的女孩兒子，一個穿破衣服吃垃圾的男孩子和一個被媽媽嚇哭了的女孩兒子！”原來，明天有一個小女孩兒，由家里的保姆陪著到兒童樂園里玩，超過了媽媽規定的回家練書法的時間，媽媽跑到公園里，對著小女孩兒尖叫，還說如果小女孩兒不聽話，就再也不愛小女孩兒了。小女孩兒嚇得抱著媽媽的腿，大哭起來。小女孩兒剛走不久，又來了一個穿著破衣服的男孩子，他在馬車旁的一個垃圾桶里找東西吃。馬見了這情形嚇壞了。“垃圾桶里的東西很臟，是不能吃的啊！”馬跟我說這事的時候，聲音還在發顫。“我一向以為城里只有兩個孩子，原來有四個啊！馬車上的座位不夠用，我還得去預備兩個座位！”馬說。
??? 馬扛著那袋燕麥走了，它長長的臉都快挨到地面了。倉促的晚風把它頸部的鬣毛吹得亂糟糟的。它的尾巴悲傷在耷拉著。
??? 深夜，等大街上車聲逐步稀疏時，我透太高樓的峽谷，看到了一線嚴寒的天幕和半瓣白色的月亮，同時，看到摩天大樓的頂層有一扇窗口亮出黃黃的光。我看著那光，看了好久好久。
??? 第二天早上，馬背著兩張椅子進了電梯。那兩張椅子是用最好的桃花心木做的，上面鋪了絲絨靠墊。一匹馬加上兩張椅子，差不多把電梯擠滿了。每一層想乘電梯的人都迫不得已等候下一趟電梯。他們驚奇地發現：“怎么？一匹馬？一匹馬怎么會在電梯里？”他們相互打聽，但誰也不知道一匹馬怎么會在電梯里。恰好這時，另一臺電梯的門開了，人們趕緊擠出來，趕緊去上班，不再有誰打聽馬的事了。
??? 這一天到兒童樂園玩的小朋友，一個又一個都無精打采地回家了。因為他們都沒能坐上馬車?? 車 兜 風。馬車上新安了兩個絲絨坐位，小朋友們都想去坐一坐，但馬不許可。馬說，這兩個坐位是留給穿破衣服的小男孩和哭鼻子的小女孩兒的。可是，馬從早上一向等到晚上，都沒有等到那個小男孩和那個小女孩兒。
??? 從那以后，馬每日都站在馬車旁等候著。它一定要等到城里的四個小朋友都坐上了馬車以后，才肯拉著馬車跑。馬很固執，它是一匹“讓孩子們高興的馬”啊！它 掛念城里那些不幸的孩子。
??? 一天、二天、三天------那個穿破衣服的男孩和那個哭鼻子的女孩兒總是沒有出現。因為總不能乘坐馬車，高興的男孩子和高興的女孩兒子也很少來了。兒童樂園里又新添了過山車、登月火箭和海盜船，孩子們愛玩的東西多極了。小朋友們是為了高興才上兒童樂園的，他們可不愿意站在馬車邊傻等。
??? “踢拖、踢拖。”腳步這么重重的，會是誰呢？我把腦袋伸出門口張望：啊，是馬！它正低著頭，背上搭著一條破麻袋，慢慢從我門前走過。它以往走起路來可不是這樣。以往，它的蹄聲“得得得”，像高興的鼓點敲在街道上。
??? “馬，你干什么呢？”我問。
??? “去換點燕麥和青草。”馬連頭也懶得抬。
??? 馬去了農貿市場。它來到以前常買燕麥的攤子前，對胖胖的攤主說：“請給我一點燕麥。”
??? “給你燕麥？你做夢吧，你上個星期欠我的錢還沒給呢！”攤主惡狠狠地說。
??? 馬餓極了，一筐筐燕麥散收回陣陣清香，像手指一樣，牽著它的鼻子，吊著它的胃口，它真想伸出長長的舌頭，從那筐上面舐一口。但它依然忍住了。不遠方有一堆青草，青草比燕麥便宜多了，它想，如果它去向攤主賒一把青草，應該是沒問題的吧？沒想到，它剛向那堆青草邁了一步，賣青草的人就舉起扁擔，大喝道：“滾開，畜牲！”
??? 馬只好背著那條破麻袋，“踢拖、踢拖”往回走。“嗨，老兄，你站一會兒！”旁邊一頭騾子叫住了它。
??? “你是誰？”
??? “我是你的親戚。看你餓得皮包骨頭了，怪可憐的。跟我走吧，管你吃飽。”騾子說。
??? “去哪里？”
??? “去鄉下。”
??? 鄉下是哪里呢？馬眨巴著眼睛使勁兒想。想來想去弄不曉暢，馬便踢踢嗒嗒地走到我跟前，向我打聽：“你知道鄉下嗎？”
??? 鄉下？我是一只住在城市立交橋下的老鼠(mouse)，如果有誰向我打聽城里的下水道的狀況，那我可以替他繪一張詳細的圖紙，至于鄉下，我就知之甚少了。但我有一次到一位太太家去取面包，聽到太太在打電話，說“明天我們到鄉下去度假。”我便按我的理解，把鄉下注釋給馬聽：“鄉下是度假的地方。”
??? “我需要去度假。”馬一定地說。“對，度假對你有利益。”我點搖頭。
??? 馬跟著騾子出城了。那騾子是一位老農用來套運土豆的騾車的。老農的土豆賣了一個好價格，回家的路上，平白無故地又得了一匹馬，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老人一高興就喜歡飲酒，一喝上酒，人就變得更高興。老人坐在騾車上，喝著酒，唱著歌，曬著太陽，睡著大覺。等他一醒來，哈，發現自己睡在一棵酸棗樹下，騾子、大車和馬全不見了，只有一個又大又圓的月亮從酸棗樹頂上朝他笑。
??? 這時候，騾子拖著大車，馬坐在車上，正朝千尺草場走去。馬并不是存心想占騾子的便宜，而是鄉下的路，馬實在走不慣。“你們這兒的街道太窄了，還這么不平，走上去挺危險的。”馬說。在彎彎曲曲的鄉下巷子上，馬發現自己的四個蹄子怎么放都沒有辦法放穩當，它每一秒針都有摔倒的可能。
??? 騾子只好把馬扶到大車上。“讓你拉著我跑，這怎么美意思呢？”馬真誠地說。
??? 騾子十分惱火：“不拉著你怎么辦呢？總不能看著你摔死嘛！”
??? 路兩旁長滿嬌嫩的青草，草尖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如此新鮮的草料，馬依然第一次見到呢。它咽了一口口水，問騾子：“這草什么價格一把？”
??? “嗬嗬，無價！”騾子停下車，張嘴嚼了一把。
??? “快跑吧，你偷人家的東西，會被抓住的！”馬鎮靜得耳朵直豎。
??? “你也吃一點吧，這是我自己家里的！”騾子說著，咬下一大把草，塞到馬的鼻子下。
??? 馬實在餓極了，不虛心地大吃了一頓，一向吃得肚皮脹得像石頭一樣朝地上墜，才休止。它爬上車，朝天躺著，四個蹄子抱著肚子，美美地睡了一覺。
??? 陽光把金粉涂抹地千尺草場上，草場上白云繪出一朵朵花，馬群揚起四蹄，甩動鬣毛，在競相奔跑。
??? 馬遠遠地看著馬群，問站在身邊的騾子：“它們為什么要跑？”
??? “它們總是這樣跑的。”騾子說。
??? “它們要跑到哪兒去嗎？”
??? “哪兒也不去。”
??? “哪兒也不去為什么還跑？”
??? “為了高興唄！”
??? “為了誰高興？”
??? “大概是為了它們自己吧。”
??? “我不是這樣跑的。我跑的時候，總是拉著彩車，要不，就是扛著我的燕麥。”馬說。
??? 馬群跑累了，就停下來，吃著草場上的青草。
??? “這些青草是誰的？”
??? “這里的青草不屬于誰，馬兒們愛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騾子說。
??? “啊，這里的馬跟我不同。”我的朋友，這匹城里來的馬說，“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高興而奔跑過，都沒有過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的草料。”
??? 馬群嘶鳴著，在邀請我的朋友加入到它們的行列中去。但我的朋友只是站在山坡上，遠遠地看著。
??? “去吧，去和它們在一路。”騾子說。
??? “不，我不是一匹這樣的馬。”我的朋友說完這句話過后，淚水突然之間之間之間溢出眼眶，一顆一顆掉在草尖上，在陽光下像朝露一樣燦爛。
??? 草場的夜空，星光閃爍。遠方，馬群在遛達，溪流在淙淙歌唱。我的朋友依然站立在山坡上，諦視著夜色中的野馬(mustang)群。月光把它矮小的身影剪貼在草地上。
??? 它在想：也許，我并不是一匹馬？大概說，我已經不是一匹馬了？
??? 黎明時分，云雀(lark)鳴囀著，飛翔著。風兒掀開晨霧的薄紗，草場和馬群都會在光芒中慢慢亮出寧靜的輪廓。
??? 山坡上空蕩蕩的，我的朋友，那匹城里來的馬兒，不見了蹤影。
??? 我從此再都沒有找到它。